三月里的一天，世间万物都随着乍放的春光变得明媚，唯独我的右眼前毫无征兆地蒙上了一层白雾。

我的右眼病了。某种细菌大概趁我不备之时入侵了我的眼睛，又狡猾地在我的眼前吹出一团恼人的雾，把我的世界变得一片茫然。默默忍受了几天，直到黑板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了，我才不得不将此事告诉父亲。没有多说一句话，父亲立刻给我请了假，开车载我来到医院。

“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？”他启动了车，引擎发出难听的轰鸣声。

“我……我怕你责怪我不好好保护眼睛。”我实话实说。检查视力是我从小的噩梦，视力表那头的父亲总是皱着眉头看着我一通乱指，然后对着检查单上越来越差的数字叹气：“你怎么就是不知道保护眼睛呢！”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。从此有关眼睛的一切问题我都不敢跟他说。

他带着我挂号、等候、就医。医院里人很多，父亲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腕，像握住玻璃杯的柄。排队的人群把我挤到父亲身边紧紧挨着，他的肩膀靠过来，一下子将东倒西歪的我托住。十七岁的我一下子意识到，我已经很久没有与父亲如此紧依，马上条件反射地把身体摆正。

真奇怪啊，明明骑在他肩上看飞机还好像是昨天的事。

诊断的结果是我需要每天滴药，并且定期复查。“没事，好好治疗就是了。”他说，从我手里接过被揉作一团的药单子，小心地展开抚平，像小时候我不开心时，他无数次为我抚开紧皱的眉毛。

“你就在这里等我，不要走远。”他去取药了，把我留在医院外布满绿荫的长路上。春光亮得晃眼，可我的眼前依旧愁云密布、看不清楚。我盯着他一路小跑，怀里抱着我的一大叠检查单，纸片被风吹得簌簌作响。我盯着他远去的背影，直到他不高的身影与路两边高大的树木默默地融为一体，再也辨不分明。

我想父亲被树给吞没了，他蓝色的夹克，黑色的皮鞋和老旧的帆布袋都被树给吞没了。但这好像不是因为我眼前有一层雾，而是因为他确实在远我而去；又或者说，是我在与他渐远……

眼前的雾更重了，我感到一阵无措。我怎能不无措？小时候那个安睡在港湾里的小船，就这样与大港告别，驶进迷迷茫茫的海雾，进入自己的航程。

低着头，我把眼睛一揉再揉，企图看清点什么，可那片雾还在眼前。

我听见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在向我靠近。是父亲回来了，举着一袋子的药。

他注意到我情绪低落，自然又不自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，安慰道：“没事，滴了药，眼睛很快就能看清了。”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：“别怕，爸爸陪着你呢。”

揉过的眼睛有些酸涩。我抬头，撞见父亲的眼睛，即使隔着厚厚的雾也看得见里面的光，撕破云层，星星一样地闪，温柔又坚定。连带着，我还看清了他黑发里一片片斑驳的灰白，还有他嘴角的笑意。

那雾还没有散，它还在我的眼前。可不知怎么，我不再无措了。我想我与父亲依旧离得很近，即使隔着层层叠叠的雾，我依旧可以把他看得分明。（殷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