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人闻风丧胆的“给小学生辅导作业”，终于在今年9月悄悄降临到我身上。 　　幼儿园3年，娃踏踏实实玩了3年，没上兴趣班（全都浅尝辄止），没上幼小衔接（我认为小学这么点儿内容没必要如临大敌）。 　　话虽如此，但网上一说到“零起点入学”，评论区哀鸿遍野，家长们后悔自己当初猪油蒙了心，没让孩子提前学。 　　但在几次失败的教学尝试后，我举了白旗。反正很多研究者都说，提前学和不提前学的孩子，差别在三年级基本弥合。 　　看着像哈士奇一样又傻又壮的好大儿，我自我安慰道：男孩发育晚，再加上他生日小，就等开学追进度吧。 　　那时我还不懂“追进度”这个词的具体含义。 　　开学的最初两周是入学适应期，过得还算顺利，娃并不排斥上学。我松了口气。 　　但在教学走上正轨后，形势急转直下――几乎每隔一两个星期，娃都会被语文老师留下。汉字“手”的竖钩，他永远画出弧度，像个挂钩。汉字“王”，作为主心骨的竖，总要鬼鬼祟祟地露头，屡教不改。 　　我又自我安慰道：多得到老师的关注，也算赚了。 　　数学开始学习简单的计算了。从那时起，我就像一个灌满天然气的大桶，有点儿火星就随时准备爆炸。 　　每当我辅导作业，都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怒气快速膨胀。我把怒气强压下去，用假装温和的口吻问道：“计算5+2，你看数轴上，我们从哪里开始数呀？” 　　新版数学教材强调“数形结合”，加减法常常用数轴上的前后移动来表示。数轴上，一条红色的弧线从0出发，明晃晃的箭头指向5，紧接着一条短弧线从5出发，跨越两格，指向7。 　　他犹豫了一下：“从0开始数。” 　　这句话像在装满天然气的塑料袋上扔了一根燃烧的火柴，我瞬间爆炸：“5！你要计算5+2，当然从5开始数！往后数几个格？” 　　深呼吸。我是个有素质的人，不能发火。 　　他更犹豫了：“数7个格。” 　　奥特曼遇到的最凶猛的怪兽恐怕也不会比此时的我更可怕。 　　“7是最后得数！数2个格！5！+2！=7！所以从5开始数，往后数两个格，最后等于7！” 　　数轴上数格子的题目做了一个星期，他还是不懂。我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，喷发出来，烈度堪比埋没庞贝古城的维苏威火山爆发。 　　他也有些恼怒：“妈――妈！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！” 　　“你怎么会不懂？”我下意识地反问，怒气冲冲。 　　数轴！多么优美的图形！脑子里想不明白的难题，只要一画数轴，常常迎刃而解。他怎么就是不懂？ 　　我完全忘了自己被数学折磨过的岁月。 　　作业成了越来越大的难题。每次催促他做作业，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反问一句：“为什么？” 　　不用说，这句话会立马引爆我。用手拍桌子太疼，我在手边留了一本《资治通鉴》方便拍桌子。 　　每天晚上的“活火山爆发”大约持续了一个月，我终于开始慢慢理解小学生的脑子。 　　在我眼中无比简单直白的题目，他却无法解码。他不知道什么是数轴。他不明白什么是“按顺序”。他甚至至今还分不清左右。 　　有人开玩笑说，在孩子眼中，家长辅导作业，就犹如外星人用外星语言解释了一堆外星符号的含义。 　　也许因为每次都会挨骂，他开始排斥做作业。 　　一个高年级学生的家长宽慰我：别着急，零起点入学的孩子最快寒假就能跟上进度了。她分享了自己的秘诀：要用游戏的方式跟孩子沟通。 　　那天晚上，我眼看孩子还是磨磨蹭蹭地不想做作业，照例准备生气。忽然想起那位家长教的“秘诀”，便按下怒气：“哇，今天有5只作业怪兽啊，奥特曼快来打怪兽，不然就会被怪兽打噢！” 　　“啊？怪兽？”他哈哈笑着。我以为即将顺利进入写作业环节，他却不上套。一会儿说饿了，要吃点饭；一会儿又要上厕所。 　　“别废话，快去做作业！”我的耐心快速耗尽，再也顾不上虚伪的技巧。 　　首战告败。 　　其实，每次对娃发完火都会后悔，仔细想想，每次发火都是因为孩子不会做作业吗？恐怕多多少少都会夹杂其他的情绪。工作不顺利、出门遇到不讲理的人，心里本来就有点儿生气，一见孩子做作业不顺利，那些复杂的情绪就全发泄在他身上。 　　想起一位心理咨询师讲过“踢猫效应”，怒气沿着权力的链条向下传导，最终传到家里最弱小、最无力反抗的人身上，也就是孩子。 　　我努力调整好心态，尝试多夸夸他。 　　一群醉醺醺、东倒西歪的字母和数字，终归能找出一个还算标致的。抓住这一个数字猛夸，“嗬！快来看，这个字写得真好！”“哇，你写的这个数字怎么跟书上印的一模一样？” 　　我变成了戏精。 　　不知从何时起，他好像找到了一点自信。 　　周末让他写3行拼音字母，他把我推出房间，让我设置5分钟倒计时，然后低头就写。 　　过了几分钟，“妈妈！快来看！” 　　我小跑过去（两个房间紧挨着，但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种夸张的肢体姿势），冲到书桌前，“天哪，你这么快就写完了！” 　　这次我没演戏，确实写得又快又好，比以前进步不少。 　　开学一个月，他的进步肉眼可见，最初连数字都不会写，写出的“3”有时是镜像，有时“躺”着，现在能把数字写得规整漂亮。学拼音的第三天，他能分清4个声调的读法；学到第五天，他不必再挨个念四声，而是能够直接拼出来。 　　收到正反馈后，我的情绪也逐渐平缓下来。 　　“游戏沟通法”也越用越熟练，我的语言变得浮夸：“哇，这个‘6’的头发怎么这么短？长得跟‘0’似的！”“咦，你写的这个8怎么这么胖，该减肥了！” 　　他呵呵傻笑着，拿出橡皮猛擦。 　　只要坐在书桌旁，我就会忍不住指手画脚。为了避免生气，我只负责读题和解释题目，读完就跑。 　　昨天照例要录视频，内容是新学的几个拼音字母以及拼读。娃磕磕绊绊地读完一遍后，我拿出手机，准备录视频。他突然有点担心：“妈妈，我要是不会读怎么办？你会不会又对我发火？” 　　我一直以为他欺软怕硬，只害怕“鹰派”爸爸，在我这个“鸽派”面前总是蹬鼻子上脸。没想到，他同样害怕我生他的气。 　　忘了谁说的，对小孩来说，大人的怒火是难以承受之重。 　　顿时感觉有些心酸。我深吸了一口气：“我尽量不发火。如果我发火，我就给你一块钱作为补偿，怎么样？” 　　他高兴起来：“行！” 　　昨天晚上，他半夜醒来，迷迷糊糊地问我：“妈妈，‘七个’的‘七’怎么拼？” 　　“q-ī，qī。” 　　“嗯，跟我想的一样。” 　　他翻了个身，继续睡了。 　　听着他均匀的呼吸，我心中冒出了久违的母爱。 　　李雅娟 来源：中国青年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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