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地之上，石头之谜是我未曾参透的几个谜语之一。

草白 摄

每去往一地，人们总想找到那个地方的河流，跟着河水走上一小段，或河边盘腿而坐，无所事事。好像只有来到河流的身边，看着河面荡起的涟漪和水花，才算真正实现与这个地域的亲密接触。

每片河滩上都躺着数不清的石块，人们看见时，它们已经在那里了。纷至沓来的人不断捡走石块，但河滩上的石块丝毫没有变少的迹象，似乎白天捡走的东西到了晚上又会自动还回来。

大地之上，石头之谜是我未曾参透的几个谜语之一。

我们抵达内蒙古边境小城二连浩特的当晚，便被告知在河边可以捡到玛瑙。哇，玛瑙，眼前立刻浮现宝石闪耀的光芒，好似传说中某座关闭已久的宝库的大门正在此地缓缓开启。

达布森淖尔湖是离我们酒店最近的湖。越靠近湖畔，越是无路可走，也可以说到处都是路，任谁都能走出独属于自己的一条。中巴车冲到沙地里，轮胎险些陷进去，不得不“吭哧吭哧”地攀爬，沙粒击打车窗的声音“噼啪”作响。此地是中蒙边境的盐湖，沙地上铺着白花花的盐碱，属于海边滩涂的气味随处可闻。那些温润、细碎的石子就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，牛羊也在那里，还有偶尔飞过头顶的鹰——它们飞得太高，就像蚊子或战争年代的飞机，不断变化排列组合。玛瑙到底在哪？无人知晓。我们只有将脚下草滩上的七彩石子当作玛瑙，一行人俯身捡着，目光凝注在细碎的石子上。

我们俯身捡石块的场景被人拍摄下来，构图很像米勒的画作《拾穗者》。脚下石头在我们手中和衣兜里不断汇聚，有些被双手摩挲过后，又轻轻地放了回去。偶尔抬头时，我看见常玉笔下交颈而立的双马，它们倚靠在一起，眼神温柔、清澈、深情。马是多么优雅和体面的动物啊，据说连睡觉时都是站立着的。

盐湖已近干涸，这里也不再是河滩。或许曾经是，不然青草和卵石怎么会长在一起，还有像福建土楼似的蚁窝，蚂蚁挪动油菜籽般的身躯从里面爬出来，蚱蜢和蜥蜴在使用变换色，让人难以察觉。两亿多年前，这里还是恐龙出没的地方，大海与戈壁，平原与高山……在时间的暴力下，一切都是可以互换的。

那天离开时，每个人都怀揣数量不等的石块。每颗都如此温润，好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它们会变成玉石、玛瑙甚至翡翠。我坚信只要等待的时间足够久，事物之间的转化一定会发生。但它们在我们的口袋里还没被完全焐热，就要悉数交出去了。此行，我们的目的地是蒙古国。导游告诉我们，边境检察官若发现行囊里有石头，我们会被重罚。他们认为此国的石头不能带去别国，此处的石头不能带去别处。所有的石头都应留在产生记忆的地方。

怎么不早说啊？我们扼腕叹息，进入出境大楼前，不得不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石块，将它们扔入塑料袋里，扎紧，再塞到黑暗的垃圾桶里。每个人都将口袋搜刮得干干净净，一粒不剩。那一刻，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捡过任何石头，它们依然留在那片旷野里，和青草、蚂蚁、蚱蜢、蜥蜴，和别的石头待在一起。（草白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