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会这样梅子涵:领书人歌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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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会这样”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会这样梅子涵:领书人歌谣
“领书了,上学了。”这不是一个故事,而是一个歌谣。
一年级,我捧着领到的新课本,摇摇晃晃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,门房间说苏北话的伯伯说:“领书了,上学了。”他的苏北话口音说得有些喜悦,节奏像唱歌。
到了五年级,子江当了大队长,负责出大队黑板报,他是我的同学,住在同一个院子里,我们的小学也在这个院子里,他递给我一张纸,让我抄写,上面写着要抄的内容,那只是一些文字、句子、口号,算不上真正的文章。我很认真地写着“仿宋体”,门房间就在黑板报对面,苏北话伯伯站在门房间门口看着说:“了不起,漂漂亮亮。”
上中学之后,搬了家,偶尔回院子看看,经过校门口,探头看看门房间,想看见苏北话伯伯,他也看见了我,好像认识我,又好像不认识,我心里冷清也奇怪:他不认得我了。
总是会离开学校的,不会一直都交了学费、书费,领了书,走进课堂。我也在十六岁时离开了课堂,后来去了没有课堂的农场,劳动着,养活自己,当一个没有机会再捧起课本学习的知识很少的知识青年。
可是我带了些书去。也会去书店为自己买一本想看的书。
虽然不会总想起苏北话伯伯唱歌般的话,但是,每次买了一本书,走出书店,心里跳动的总会有些“领书了,上学了”般的兴奋。领书是一直可以持续的,和课堂没有关系。领书和买水果糖是一样的,它们都是物质,心想得到就够得着,不需要很高的楼梯,读着文字,含着甜味。我只有十八元工资的时候,每个月花两元钱订两张有名的报纸,那是当儿童的时候够不着的天空,可是现在它在手边。每天领到那两张报纸的时候,心情都跳动。那时啊,很多的事情不行了,可是邮政局依旧那么准时,绿衣服邮递员骑多少里路,刮风下雨,天天把信件、报刊送到你手里。那时的报纸,虽然没有假广告,也没有价值恒久的真文章,但是翻边角落,总有看得见的几颗小红果,你看见了,捡起来,就领进了你的记忆,酿成属于后来的甜酒。甜酒是精神,我经常喝。我现在写着这样的文字,也是在喝。
乡下的镇上也有书店,每个月我领了工资去镇上逛一下,一定会走进书店逛两圈。那个年月书架上的书稀少,单调得快光秃秃了,但眼睛扫啊扫,还是可能看见一本想看的书。掏出了钱买下,捧着走出书店,外面哪怕阴天,心里光线也灿然,脚步轻盈,似乎在身后看着自己领着自己往前走,苏北话伯伯说的:漂漂亮亮!虽然那时的书店里,难以看见真正经典又好看的书,可是人读的不可能都是经典的书,每一个年岁,不同的年月,买下一本想看的书,就是意思和意义,虽是普通快乐,却也如歌如诗。
在那个总是安静的小镇上,正是午后,我吃了一碗面,在饭店对面的书店买了一本思想修养小丛书。我拿着书,走出店门,看见左面巷子口的竹椅上坐着一个老人。他个子高挺,看着小街,还隔着些距离,就主动对我说话:“买书啊,小青年。”
我走近了去,把书递给他看,他说:“读读书总是好的,啥个辰光书终归是要的。”
奉贤的乡音,被他说得韵味古典,充满暗示,我不知他曾经是干什么的,在这镇上是个什么人物,但从此便是我记忆中的老先生,他的微笑也高挺,眼神淡然,书卷,似小镇深巷的走动声,高低路面有青苔。
我考取大学离开农场前又去了小镇,走到老先生坐着的巷子口,没有看见他。我想对他说,啥个辰光书终归是要的,我又可以去学校当一个领书人了。
我一直记得在大学里领取文学教科书的情景,这些下过乡、当过工人、当过兵的大年纪学生,捧着领到的书走在校园的梧桐树荫下,额上微微出汗,笑得摇摇晃晃,个个像回到了童年。我和我的同学们,领书了,上学了!离开校园那么多年,神乎其神又成为大学生,的确是神乎其神!
除了那个年代的决策,也是我们自己一直没有忘记当一个“领书人”,在各自的乡下和小镇……类似于我的故事。坐在巷子口的老先生们,门房间的苏北话伯伯,他们都不可能一直记得你,他们看见的是一个个经过的年龄、生命,有的时候排得整齐,有的时候零零落落,从摇摇晃晃到像模像样,谁会永远地对着一个人“唱歌”呢,动听的歌谣都只能是自己哼出的,令自己活泼着,跳动着,光阴灿然,流出小溪流的清澈,溪底可见好多可爱的小鱼!
我不抄写黑板报了,成为一个文学写作者,写出的书,被大人买了给小孩子们阅读,他们都是为自己的孩子领书的人。我写出的书,总达不到教科书的水准,也无法排入经典的行列,却偏偏被一双双小手捧着,他们走得摇摇晃晃,我规定自己必须写得像模像样,这真不是一个很容易实现的规定,我只有继续当着领书人,兴致勃勃地读着一本本可以翻动着页面的物质,还是会含着一粒水果糖,味道奇异交混,渴望活得漂亮些,写得漂亮些,光阴竟然令我也到了巷子口老先生的年岁。
那回在书展的台上说说文学和写作,结束了有些人捧着我的书请我签名,我恭恭敬敬写着,一个年龄似我者走到我面前,凑近我的耳朵说:“我和你是一个小学的,你好有出息哦!”“你不是我们班级的吧?”“我是二班的。”
我问他记得门房间的苏北话伯伯吗?他说,这倒是不记得了。我就告诉他“领书了,上学了”的歌谣。他说“哦,哦,哦,”神情中有很遥远的迷朦。我说:“这么多年了!”他说:“你是我们小学的骄傲。”我说:“你是领书人,你也骄傲。”我指指展馆过道熙攘的买书人流,说:“大家都骄傲。”
我们这样交谈着的时候,等我签名的边上人都安静地听着。
而我的这一个篇目必须结束了。它写的不是故事,而是一个歌谣。(梅子涵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