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7岁的大娟再让孙女陪着去城北的养老院看小娟。大娟高度近视兼白内障，曾患过眼底黄斑裂孔，医生说不太适合做白内障手术，70多岁时放大镜凑到眼前还可以看晚报，80岁朝上大抵只剩光影。就靠着这模糊的光影，大娟日常生活自理，甚至还给小辈举炊煮饭，硬劲不要请钟点工，长者食堂长护险这些有助老人生活的举措她统统说暂时不要。却坚持要去一个陌生的养老院，要去看望小娟。其实小娟刚入住一个多月时，她就去过了，看到小娟在三人房里半倚床头，茶饭不思，哭肿眼睛，生活自理乱成一团，闻着气味不佳，同居老太侧目以待。原本口齿伶俐的小娟认是认得大娟的，但这个样子的小娟让大娟心情沉重。她要再去一次。

大娟比小娟长一岁，俩人是初中同学，名字末尾都有“娟”，一个从乡村，一个从老街，一起走到了城里中学，相遇，同班同桌，坐第三排，大娟视力差，小娟给她念板书，大娟记下来，课课如此。老师好心安排大娟坐第一排，大娟觉得挡住了后排同学不好意思，乡下寡母卖掉家里铜器，得了钱，去市区茂昌配了眼镜，方才眼目一清。大娟敦厚，小娟活泼，彼此互补互助。从此结下闺蜜情分。大娟初中毕业读师范，毕业留城里做老师，小娟则心怀远方，远走边疆糖厂，从工人做到检验员。各自结婚成家，勤勉工作，都想奔一个过得去的日子。大娟小娟在细细碎碎的日子里信来信往，说说家事心情，闺蜜情涓涓。小娟不在父母身边，大娟会提点水果点心代她去看望。光线暗乎乎的老街老宅里，大娟代小娟暖心寒暄。岁末年底的小娟必要寄大娟边疆的大瓜子厂里生产的方糖。每年回来探亲，夫妻俩必要到大娟家里坐一坐聊一聊。彼此家里有事能帮的就帮一帮。大娟的孩子看到小娟阿姨来，也很高兴，有饱满的葵花籽吃，还有小娟阿姨圆圆的眼睛和风铃一样的笑声。大娟瘦，小娟胖；小娟善于表达，说起边疆趣事手舞足蹈，一屋子笑声，惹得小孩子眼神发亮；大娟有时羡慕，习惯倾听，适时赞美。就这么年复一年。

各自的孩子长大，每家有本难念的经。小娟的女儿结婚成家生孩，却不幸车祸去世。俩儿子也各有各的挫折烦忧。小娟退休后回老家，和老伴一起照护外甥，慢慢疗愈心底悲伤。她的笑声还是铃铛般。但生活总一样接一样磨她，自己的病，老伴的病，老伴去世，外甥长大离家，孤单暗淡了小娟的笑声。大娟从讲台退休后，年轻时的毛病到老年就成为日常的磨蚀，视力模糊，牙龈萎缩，牙齿脱落，肠胃不佳，老伴心脏病住院、去世，子女生活也烦忧时时，总是没个头，又总是撑着过下去。大娟小娟彼此打电话、探望、聊天，能走得动，就见见面。小娟坐公交车来大娟家，楼下吃碗小馄饨，老年商店转一转，闲话讲几段，招招手，走了走了，心头松一松。少女时的相遇，隔了几十年，像两棵老树互相搭着叶子，一起负暄抗风。

大娟还曾经略带羡慕地感叹小娟电话购物买东西常常是一箱一箱的，她嘀咕这么多伊一个人哪里吃得完呢，不好好做饭，零食当饭，老了老了懒惰了。也有点忧心地想着小娟现在走路都困难了，也坐不动公交车出来碰碰头了。回过头来想，大体量购物、囤货，其实是独居的小娟阿尔茨海默病的先兆，发展到后来哭着致电远在边疆的儿子来陪伴。儿子也是自家事一大堆，找了养老院想安排小娟去，小娟不去，以泪洗面，不吃不喝，如何是好？儿子找大娟搬救兵。视力模糊的大娟摸索着去坐公交，摸索着到了小娟家小区，由小娟家亲戚陪着摸索到小娟家。小娟看到大娟，俩老太床头坐着，泪眼婆娑。大娟好声劝：小娟啊，你这么躺着，哭着，不好好吃饭，不好好困觉，不是个事体啊，你儿子还要上班，也是一家老小的，侬叫伊哪能办？请个人来照顾，也不一定合适。侬去养老院，吃得方便，还有看护，比侬一个人闷在屋里好啊。小娟终于被大娟劝动，大家收拾了，带小娟住到了养老院。从少吃少睡多哭讨人嫌到后来慢慢地好起来。大娟第二次去，看到小娟状态明显改善，床上没气味，吃饭也正常，吃了药，思维不那么混乱了。大娟嘴上不说心里想，小娟可是个要好看的女人哪。小娟对大娟说：可惜再不能一道吃饭聚会了。以前的很多年，大娟小娟等一些初中同学每年四月AA聚餐，一年年过去，人数越来越少，近几年“四月约”停了。老的老，走的走，打个电话说几句话已经很好了。

大娟去养老院看望小娟的事都是事后才告诉子女的。子女们怎么会放心一个视力模糊的耄耋老太去陌生的地方呢？就算有孙女陪着，到底也是外出，车上路上的，就怕万一闪失。大娟两次都是悄悄地去，静静地回，再似乎随意地说出来。子女们也晓得大娟不去看小娟万般不放心，晚上安眠药也难安眠。其实大娟去看小娟，目力所及也是一张模糊的脸。小娟认得清大娟的面庞。她们都晓得，看一次少一次了。

她们倾听和倾诉互不嫌弃。比如自己饭后闷胀不适的大娟，听着电话里小娟的絮叨仍然耐心宽解，就是不希望让对方失望，哪怕对方错过了约定时间等在风中也不会埋怨。她们都愿意放下自己手头的事情专注对方的情绪，甚至渗入对方的日子，以现在的眼光观之似乎少了点边界感，但老式闺蜜的边界就是模糊的，是彼此能帮则帮，没能力帮安慰安慰也好的赤心忠良。长长久久的日子，层累长长久久的情分。合乎情分就是老式闺蜜的边界。（龚静）